卫毅:宇宙中的医院|二湘空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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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卫·霍克尼笔下的桂林山水 图源网络
宇宙中的医院
文/卫毅
这些景致已经看过无数次,但从救护车窗外闪过时,还是有些陌生,像是我在一本画册里看到大卫·霍克尼笔下的桂林山水。自北京回到老家后,从晚上到早上,我爸吐了三次血,救护车把他从县医院转到了市医院。我侧着身子,坐在行驶的救护车门边,想睡又睡不着。
我爸住进了市里这所医院的呼吸科病房。病房是三人间,已经有两位病人入住,我爸的床位在最里边。中间床位的那位病人的家属看上去有点不乐意,她毫不掩饰地抱怨,为什么不安排年轻一点的人住在病房里。她开始跟我爸我妈说话,说ICU好啊,让我爸去那里才合适。且让我称呼她为碎嘴阿婶。碎嘴阿婶对之前已经住进来的那位年轻一些的病人也不满意,她说他脸那么黑,看来病得不轻,病得轻的人住旁边才好。
晚上,病人需要陪护。三人病房里最适合家属铺床睡觉的一块地方,碎嘴阿婶已经占据。她跟我说,你住医院走廊蛮好。走廊里住着许多病人,护士站前的一小段通道还空着。我花8块钱,租了张行军床,再交100块钱押金,租了张被子,背包做枕头,这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。
因为病情,医生不允许我爸下床,大小便需要在床上解决。我妈看了看便盆,说:“有点拉黑粑。”这句话背后的故事,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才能听得懂。
我10岁那年,因为不明原因的肚子疼,爸妈背着我从县城来到市里,住在这所医院的儿科病房。邻床的病人是位姐姐,比大我一岁。她因为胃出血,拉出的大便是黑色的。她的妈妈跟我们来自同一个县,多年前留在了市里工作,也学会了像市里人说话。她说她女儿“拉黑粑”,这是市里的说法。在我们县里面,说的是“屙黑屎”。读小学的时候,班主任冯老师在考试前会对我们说,同学们,现在到了“吃猪红屙黑屎”的时候了。这句话近似于“是骡子是马,拉出来遛遛”。猪红就是猪血,吃猪红必然会屙黑屎,这是真理。
2023年,我小学毕业整30年。许多小学同学在老家聚会。大家想见班主任冯老师,但冯老师说那天她不在家,要去外地,就不来参加聚会了。我们还是去敲了冯老师家的门,她开了门,见到我们,有些尴尬。她其实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的困境。她希望我们记忆中的她是讲话“雄敢”(雄赳赳)的冯老师。冯老师的老伴是医生,因为中风,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十几年,如今病情越发严重,双眼已经失明。老伴几乎没法离开她片刻。冯老师出门,下楼,和我们拍了合影,说了一会儿话,便匆匆告辞。我送她上楼,她不让我送,我走到楼梯口,她挥手让我回去,她扭头的时候,我看到了她的眼泪。教师节的时候,我用一张1990年的明信片给冯老师写了几句话。冯老师保留着三十多年里我给她寄的许多明信片。我说,冯老师,三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,我们来到了您当年教我们时的年纪。
1990年的春天,住院的我能从病床下来走动的时候,爸妈会带我出去吃东西。医院附近有一家酸菜店,爸妈和我在那里吃过酸菜。我最喜欢刀豆酸,韧而有嚼头。这家酸菜店的名字叫“抖着肺”,店名如此让人印象深刻,以至于很多年之后,当我偶尔吃吃酸菜,都能想起“抖着肺”这几个字在春寒料峭的夜里闪闪发光。酸菜店早没了,我至今没弄明白店名里的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。那时候,这一带很多店铺都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建筑,枣红色的木板门窗,人在楼上走动,会有木头质地的声响。
医院的教学区,倒还有几处这样的建筑。我想起在这里见过的医生。三十多年前,一位医生来病房会诊的时候,见我正在看《西游记》和《红楼梦》,跟我聊了聊。他说,你以后会有出息的。我那么专心地看书,是因为那时候的病房里没有电视。我小时候害羞,不太跟人说话,但这位医生的话让我暖心。
我从许多医生那里获得的不只是医学知识。10年前,北京一位令人敬仰的医生跟我说起真理的问题。他曾就读的燕京大学校训是:“因真理,得自由,以服务。”他说,“医生一点一滴的进步,都是病人给的。因此,应该把从病人身上学到的本领,更好地用于为病人服务。”20年前,他就是这样做的。他在2023年去世,许多人记得他,更多的人忘记了,或者,从未得知。最近去世的一位医生和三年多前去世的一位医生,同样如此。
2023年的最后一天,三人病房里,床位靠走廊的病人出院了。很快,到了下午,一位病人从ICU转到这张床上,呼吸机等设备也一起跟着进来。他持续地发出痛苦的声音。邻床的碎嘴阿婶不乐意了,一脸不高兴,跟医生和护士说,为什么总把这些人送来啊。
这位转进来的阿伯七十多岁,他的老伴在照顾着他。老伴跟他年纪相仿,头发几乎全白了,身上有种天然的亲切感。这位阿姨的脾气非常好,她不断地跟病房里的人说“对不起,吵着大家了”。她低头温和地跟老伴说着话,试图安抚他。老伴身上忽冷忽热,她就抱着他,或给他散热。这在医院里并不容易见到,长期照顾病人的家属往往会失去耐心。等老伴稍微平复一下,她会和病房里的人说说话。她说,老伴已经好多次因为这样的情况住院了,ICU进进出出,她都习惯了。
晚上,我来医院换我妈回去休息,我值夜班。我妈已经帮我把行军床铺好。医院的走廊里有一个电子时钟,我躺在行军床上的时候,抬头正好可以看到泛着淡红色亮光的数字。我想起韩松的科幻小说《医院》的开头,僧侣们乘坐“孔雀明王”号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佛陀,却在火星上发现了医院的遗址。“是跟地球上一模一样的医院,不是修行的寺庙,也不是弘法的精舍。”
僧侣们的疑问是,“重临物质世界的佛陀如今是以医院的形态为化身的?这是最新的方便法门?”宇宙遍布着佛陀吗?地球是一钵水吗?“佛观一钵水,四万八千虫。”
1994年,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,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,叫《三十年后的聚会》,让我们畅想一下2024年。前段时间,我在老家找到了这本初中作文本。我当年在作文的开头写到,2024年,我从首都北京乘坐超光速飞行器直抵老家县城参加同学聚会。我如今确实在北京工作生活,只是超光速飞行器还是有点超前。在那时的少年眼中,21世纪是科幻的世纪,一切都是自由的。就像朴树在新世纪到来前唱的那样:“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,让我暖洋洋。”
我在作文里设想了一位同学将来成为了医生。现实当中,这位同学真的成为了医生。2003年,我外婆生病,住在桂林这所医院里,同学正好就是我外婆所在病房的实习医生。前段时间,我去深圳出差,身体不适,晚上去看急诊打点滴的医院也曾经是他工作过的地方。同学现在深圳另一所医院工作,当时因为他要加班,我们没能一聚。新世纪过去二十多年了,朴树在原来的音乐里重填了歌词,他唱道:“有时你怕啊,不知道未来在哪。”
已经是晚上11点,再过一个小时,就是2024年了。我想着自己30年前写的作文,感觉将要到来的“未来”仿佛是“过去”。
我头顶上的电子时钟响了——有谁按下病人床头的按钮呼叫护士的时候,电子时钟会暂时停止显示时间,代之以病床号并发声播报。护士听到播报声,会去给病人服务,并按下按钮,播报声结束,电子时钟继续显示时间。
病房里下午进来的那位阿伯的叫喊声越来越急促,他那忙了一整天的老伴叫来了值班医生和护士。她在找手机,一时找不到,着急。我说我给你打电话,看看在哪里?她说,谢谢。电话铃声从一个插座处发出,她的手机正在充电。她轻声地说,老了,忘事。她走出病房,轻声地给儿子打电话,让他赶紧过来。
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,我在病房走道里会影响他们工作,就来到住院部楼下,走了走。院子里下过雨,潮湿的地面散落着枯黄和墨绿的树叶,细风偶来,叶子跟着回旋漂移,不时有病人躺在担架或坐在轮椅上穿过午夜的医院,物与人都在可见与不可见处运转不歇。2024年,到来了。
我再回到病房的时候,那位阿伯已经不行了。他的儿子赶到病房,抱着他的妈妈,轻声地哭泣。他的儿子看到病房另一端站着的我,向我示意,不好意思,打扰到你们了。我向他示意,没关系。
碎嘴阿婶在病房门口焦躁不安,见人就说,早就讲莫把这样的人拉到病房啊,你看看,你看看。那位阿伯的遗体被拉走了。病床又空了,一台消毒机器开始运转。碎嘴阿婶没有继续在病房里睡,她把病房的一盏灯开亮,口中念念有词,然后睡到了走廊里一张空着的病床上。值班医生说,这是病人的床,不能在这睡啊。碎嘴阿婶不管,坚持不进病房,即使她那张行军床原本占据着病房里最好的位置。
2024年元旦的上午,我爸的身体状况稍微稳定了一些,我和我妈能有时间一起出去吃顿新年午餐。我跟我妈说起昨晚所见。我们都被那位温柔的阿姨和她的儿子表现出的教养所打动。这是令人尊敬的一家人。
在餐桌前,我妈跟我说起外公。外公在1973年去世,去世前一年,他很长时间都住在医院病房里。外公是县里一名公职人员,做过很多工作。因为家境困难,外公初中毕业就未再升学,但在很多人眼里,他所展示的学识和见识远超他的学历。认识外公的人,往往被他的善良、正直和热心所打动。
从1968年开始,外公因莫须有的“罪名”被关进看守所5年。在看守所里,有一次,他被看管人员踢了十几脚,当场吐血,体内逐渐积水,他被“保外就医”送到医院。我妈当时十几岁,因为外公被关在看守所,她在市里做工,没能获得转正。她回到县里,在医院照顾病床上的外公。外公在最后的时光里,尽力教我妈一些知识,觉得以后会用得着的。病房里,住着其他患重疾的病人。我妈告诉我,有一位病人快不行了,不停呕吐,外公让病人的子女不要碰,可能会感染,他来帮病人弄这些呕吐物。当年的医院,热水是定时供应,到了一定时间,会有工人挑着热水经过病房,有需要的人就去挑水工人那里打热水。一位病人的家属在热水供应时间没有来医院,外公就让我妈去打热水帮这位病人洗脚。我妈有些不乐意,他就皱起眉头。我妈硬着头皮去帮这位病人洗了肿胀的双脚。外公那时候身体已经很弱,实习护士给他注射时找不到血管,扎了很多针都扎不进去。外公没有要求换别的护士,他说,让她扎,不然她学不会。
夏医生曾经跟我的外公一起被关在看守所。1960年代,夏医生在一所医院工作,因为医院一位女员工的诬告,他被错判了8年刑。直到真正的罪犯被抓住,他才被释放。
2023年夏天的一个傍晚,我和我妈在县城的河边散步,遇到年迈的夏医生。他正叼着用散装烟丝和烟纸自制的烟卷(本地叫“喇叭筒”)在桥上慢慢走着,烟火星子在街灯初亮的暮色里闪烁。夏医生讲起他和我的外公在看守所里的经历。他说,他很敬佩我外公。很多人在暴力之下,说是什么“错”和“罪”,都认了。外公始终不认那些安在自己头上的“错”和“罪”,被打得多重都不认。“他讲,死了卵屌。”这跟“死了算逑”是一个意思。“他真的是硬骨头。”外公去世整整50年了。
元旦的医院,仍然是人来人往,那张正在消毒的病床空了不到半天,又有病人住了进来。这位新来的病人说话嗓门很大,精力充沛到可以不分白天黑夜地一直打电话,看视频。碎嘴阿婶惶惶不安的心又迎来了新的烦恼,“太吵了”,这仍然不符合她的要求。
元旦的第二天早上6点,我进到病房上厕所,看到那位似乎不需要睡觉的病人居然在床前唱起了彩调(一种广西地方传统戏剧)。我正想开口说他,窗外的学校传进来了起床的音乐声,唉,就当他是提前拉响了广播吧。
那几天晚上,我爸不需要帮忙的时候,我就躺在行军床上,戴上耳机用手机跳着看一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《繁花》。看到第16集的时候,穿着工作服的汪小姐坐在屋顶上吃棒冰,背景音乐响起,是《随缘》。“回头看这一生,人如飞虫堕网内,恨的苦的需承受……”
我在1990年代的香港电视剧里就听过这首歌。歌声又让我回到了过去,还有那些更远的我未曾经历过的时间。时间似水,流过医院旁的桂湖,再往前是榕湖,鱼鹰和竹排停在水中,岸边灯光点点,落羽杉在南方的冬天里逐渐呈现出美拉德色系……过去的事情似乎过去了,也似乎还未开始。
深夜的医院病房,已经有此起彼伏的鼾声,护士们在摆放着绿植的前台值班,留意着时间变成发声的号码。《繁花》里,要强的汪小姐靠在泥红色的屋顶上,高举手臂,喊了一句:“小汪,加油。”我是不太爱说“加油”的人,但在那一刻,伴着窗外细微的雨声,身处静谧而又略带杂音的医院过道,半睡半醒中,好似置身没有遮蔽的屋顶,头上是无限延伸的宇宙,电子时钟的淡红色亮光如同穿行了几十亿光年而来的星辉,匀速地闪动,在21世纪第24个年头开始的时候,我听到了无声的“加油”。
卫毅,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,现为南方人物周刊副主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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